纪要 | 【未名学者讲座31】胡鸿:通往华夏之路——六朝南方山区的历史进程
2018年4月11日晚,由文研院主办、兴全基金赞助的“未名学者讲座”第三十一期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2报告厅举行。文研院第三期访问学者、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暨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副教授胡鸿作题为“通往华夏之路——六朝南方山区的历史进程”的演讲。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叶炜主持,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王铭铭评议。
讲座伊始,胡鸿副教授引用前人童恩正的研究,从自然环境的角度对南方进行概念界定。他认为,南方指秦岭—淮河一线以南、横断山脉以东的广大地区,气候为亚热带和热带,水系是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。农耕方面以水稻种植为主、农渔猎并重,动植物资源丰富;交通方面水网密布,船的作用较为突出。南方可分为华南、西南与岭南,本次讲座所涉及的南方主要以长江中下游的南方为主。童恩正在《中国北方与南方古代文明发展轨迹之异同》指出,公元前三千纪左右,北方为旱作农业,集中居住,战争和不平等社会现象比比皆是。相较之下,南方则以稻作农业为主,分散居住,处于部落社会晚期。受地理环境、信仰等多方面因素影响,南方在进入原始社会晚期之后便进入停滞状态,人口规模和社会复杂程度开始落后于北方。以水稻种植为例,南方在土地和水利方面都有一定的条件限制,未能达到技术要求。
胡鸿副教授
随后,胡鸿副教授以表格的形式将中国南北经济与社会发展作对照。公元前5000年至3000年,南北处于平衡期;而公元前3000年至2500年,中原处于衰落期。自公元前2500年开始直至安史之乱(750年),总体上讲北方处于优势地位。唐代后期到北宋,南方得到极大发展,南北再次进入平衡期。北宋灭亡后,中国进入南方优势期,这一状况持续至今。而在六朝时期,北方处于优势期,且这种优势已持续较长时间。
胡鸿副教授继而从史料出发就中原人对南方的印象进行分析。首先,在田土与物产方面,《尚书·禹贡》中说扬州“厥土惟塗泥,厥田惟下下,厥赋下上上错”,荆州“厥土惟塗泥,厥田惟下中,厥赋上下”。在《禹贡》中所列举的田等前六名均是北方,南方都在末尾。从贡品方面来看,北方对南方有着极大的需求,同时也对南方物产有很深的了解。其次便是“南方不饥”的印象,司马迁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说“是故江淮以南,无冻饿之人,亦无千金之家”。再者是南方人的“卑湿早夭”。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云“江南卑湿,丈夫早夭”,《南史》也说“南方卑湿,三十已衰”。
鲁西奇曾强调中国历史的南方脉络。他认为,南方传统汇入统一王朝有几大关键节点:一是六朝-隋唐时期,唐代最初以关陇集团为主导,却在发展中不断南朝化;二是十国-北宋时期,十国保存了较多唐代制度,并最终影响了北宋;三是南宋-元明清时期。因此,我们在研究中应揭示南方的独特性、主动性和建设性。
在讲述了南方文明的独特性之后,胡鸿副教授转而分析南方山地族群的特征。他首先展示了中国的语言地图,并借用罗新的“海洋与孤岛”这一比喻来说明历史推进中的语言变化情况。现在,少数民族语言似乎是“孤岛”,而在过去,汉族语言可能才是“孤岛”。南方山地族群的文化更为分隔、多样,语言演变也较为复杂,类似于文化龛(cultural niche)的状态。虽然《礼记·王制》说“南方曰蛮”,但在“蛮”的内部依旧有较多区别,礼仪和发饰亦可成为判别族群的标准。
中国语言图
南方山地族群在环境方面可概括为山居深险。《后汉书·南蛮传》说“槃瓠……好入山壑,不乐平旷。帝顺其意,赐以名山广泽”,其实是南方山地族群在为自己的居住地寻求合法性。而《抱朴子内篇·登涉》说“不知入山法者,多遇祸害。故谚有之曰,太华之下,白骨狼藉。……入山而无术,必有患害”,可见山居的危险性。
在政治方面,南方则可被概括为不被统治的艺术,詹姆士·斯科特(James C. Scott)在《逃避统治的艺术》中分析了东南亚地区的山地人群——他们不仅逃离国家,还设法在山中防止重复建国的进程。中国的秦汉时代,除了西南云贵高原的酋邦(滇、夜郎),南方其他地区仅存有中小规模的政治体,且首领是推举出来的,不采取世袭制,也因此不具备极大的强制力。
《逃避统治的艺术》 詹姆士·斯科特(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ment, by James C. Scott)
在明晰了南方山地族群的相关特点后,胡鸿副教授进而推进至王化与山险的层面进行分析。所谓“华夏网络”,即以州郡县等军政中心和交通线组成的网络,进而还包括在此地理空间网络中流通的物资、信息、文化以及政治权力。在帝国中央权力的统一调度下,可以在某一结点集中广大区域甚至整个网络的力量。如果说北方的历史以农耕和草原的互动为主,那么南方便是山区和平原的互动为主。
华夏网络
胡鸿副教授认为,“华夏网络”分隔了南方山地,且这种分隔可分为三方面。其一是分隔包围,这种军事行动成本较低。由于山与山之间的联络不及山与平原之间紧密,一旦山中出现紧急情况,周边平原可以联合起来迅速包围。其二是进一步阻碍大规模高级政治体的形成。其三是加剧山地经济的不自足性。
一段时期内,盐曾为国家专营。南方部分地区缺乏盐,因而需要同国家交换才能获得。“聘物以铜与盐”,在西南地区,盐一度算作较为贵重的物品。即使是在产盐地区,盐亦可被强力占据而无法获得。刘禹锡《莫徭歌》中又说“市易杂鲛人,婚姻通木客”。可见,即使是距离文明较远的木客和鲛人,也依然需要同地上的经济体进行交换,“无所逃乎天地之间”,这也正是中国与东南亚河谷邦国的不同之处。
中国主要盐矿分布
接下来,胡鸿副教授分析了六朝“华夏网络”断裂与华夷关系的局部逆转问题。随着时间推移,南方郡县网络日渐稠密,帝国重心也逐渐南移。依据常理推断,在六朝时期对于山区的管辖应处于加强趋势,然而从历史上看,夷夏格局却并非如此——山地族群势力(山越、蛮、獠、俚)更加强大,一度在局部的华夷力量对比中占据优势。针对这一矛盾,胡鸿副教授提出了两点自己的看法。
其一,“华夏网络”的断裂使得山区周围的平原不再能互相配合。“华夏网络”需要各州郡县的结点在交通地理方面相互顺畅联络,且要求各结点(尤其是距离集中点较为近处的结点)拥有支援他处的人力、物力及意愿。而在网络断裂时期,山地族群获得了壮大的机会。以柤中为例,习凿齿《襄阳记》中记录“柤中在上黄界,去襄阳一百五十里。魏使夷王梅敷兄弟三人,部曲万余家屯此。分布在中庐、宜城西山鄢、沔二谷中,土地平敞,宜桑麻,有水陆良田,沔南之膏腴沃壤,谓之柤中”,而《三国志》称“(建安二十五年)秋,魏将梅敷使张俭求见抚纳。南阳阴、酂、筑阳、山都、中卢五县民五千家来附”。“魏将”一词说明,梅敷原已接受魏的官职,此时改投孙吴。八年之后,周鲂伪叛以诈诱曹休的密笺中提到“陆议、潘璋等讨梅敷”,可见梅敷又成为魏将。从地图上看,柤中具有独特的战略位置,一旦平原交通路线断裂,山中通道便极具优势,能与各方保持交通和政治上的联系——这便是梅敷得以在魏吴之间反复的资本。
其二是山地人群内部政治体的演进。由于“华夏网络”断裂,各方争相拉拢山地族群。南北朝授予山地蛮人首领的官爵名号不断升级(如太守、郡守、刺史等),财富赐予亦倍增。而帝国的这种介入则改变了山地人群的政治组织形态。一方面,通过授予官号和印绶,帝国逐步将周边族群纳入到华夏主导的政治体系中。《续汉书百官志》云“四夷国王、率众王、归义侯、邑君、邑长,皆有丞,比郡、县”。对比汉廷颁发给匈奴的印绶,我们可以发现,匈奴的印绶刻有本族官号,而对于山地族群的印绶则并未以汉字音写其原本称呼(如“汉夷邑长”、“蛮夷邑侯”等)——其实是将汉族的政治体系赋予山地族群。另一方面,外来的政治体也加剧了内部的阶层分化,使得等级区分强化。在华夏政治进入山地政治体之后,其内部也出现了两种分化:一是生熟分化,即一部分接受帝国的印绶和赏赐,一部分则“不沾王化”;二是熟蛮上、中、下级的分化,即下层熟蛮在归附后渐渐成为编户或奴婢,负担逐渐加重,失去最开始轻赋役的优势,而上层熟蛮的政治地位却不断上升。
“滇王之印”
“吴蛮夷邑君”印
值得注意的是,华夏化并非不可逆,而是一条“双行道”。当国家赋役加重、灾荒饥馑时,一些人会逃亡成为生蛮或熟蛮;而当赋役优待时则可能归附,其他如蛮酋归附、战争俘虏等情况亦可能使其编户化,进入平原地带农耕。
随后,王铭铭教授对此次讲座进行评议。他认为,胡鸿副教授以中国丰富的个案回应了斯科特的研究,内容丰富而精彩。同时,他也提出了三点看法或说问题:其一,从讲座内容来看,华夏化似乎变成一个负面的概念,而讲座题目似乎隐含了推崇之意。其二,胡鸿副教授的研究与华南学派的研究是否存在某种关联?华南学派讨论的是士绅和民众的流动,而胡鸿副教授则关注民族政治体制间的横向空间关系,不仅是上下之间的国家和地方的关系,似乎把华南学派的研究推进到了更早的时代中。其三,胡鸿副教授是否能从本地经验中提出一个同“并接结构”对等而又不同的概念?
王铭铭教授
胡鸿副教授回应了王铭铭教授的质疑。他表示,自己虽研究但并不崇拜华夏化。材料均为华夏的知识精英所书写,研究者只能从中寻求山地族群的侧影。华夏化作为一个历史进程,很难为后者判定好坏,它对于不同群体的影响亦有不同。其次,华南学派中亦有对于族群问题的关注,如对于海岛的关注就与陆地中的山地存在某种相似性,二者的研究也有许多相通之处。民族史的后半段也会涉及士绅和民众的流动问题,但是在前半段,相关材料较为有限。胡鸿副教授希望可以在未来涉及唐宋时期的地方石刻、文献等问题,而不仅仅局限在客位研究。再者,胡鸿副教授表示,比较理想的模式是在通行的文化之下保留其他并行的文化,就像官话覆盖下的方言那样维持下来。
提问讨论环节,胡鸿副教授与王铭铭教授就中国是否曾存在过平等社会、羌人与南方山区族群的对比等问题一一做出解答或补充。
责任编辑:黄秋怡